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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
 举起你的双手

 他记住了那个公园的名字。

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股来自城市的气味。

 那年的秋天,当冯家昌站在“金月季”花园门前的时候,陡然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。那味儿含在空气里,一飘一飘地打入了他的记忆。这种雪花膏的气味不同寻常,那气味里包含着一种先天的优越感。它香而不腻,淡淡然然,飘一股幽幽雅雅的芝兰之气,很特别。在此后的日子里,他才知道了这种雪花膏的牌子,它产于‮海上‬,名叫“友谊”

 站在“友谊”的氛围里,他却有一种身入“雷区”里的感觉,身上的每一个孔都绷得很紧。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陌生,还有精神上的恐惧。他知道,这是一种“临战状态”他在心里说,这就是战场。

 是呀,在临来之前,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。为了不至于怯,他还专门去买了一份城市交通图,就像研究战场一样,仔细在图上标出了那个公园的位置,但他还是走了一段弯路。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张织得很密的网,路口很多,灯柱是一模一样的,路口上的岗亭也是一模一样的,那经经纬纬让人很难分清。他先后倒了三次公共汽车,从3路转9路,而后再换4路,车上熙熙攘攘,人声嘈杂。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,她像将军一样着肚子,傲傲地立在车的前方,见人就呵呵斥斥的,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她家的孩子。报站名时,她的语气十分简略,你几乎听不清是“到了”还是“了”,致使他稀里糊涂地下错了车…不管怎么说,终于还是到了。

 “你好。”

 这一声“你好”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。这一声“你好”带有南方的糯米味,香香的、甜甜的、黏黏的,可听上去却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。那音儿里竟带一点嗲,有分寸的嗲,带一点弹的跳,就像是舌头上挂了一把琴,扑嘟一声,那音儿就跑出来了——自然,是“友谊”牌的。

 转过身来,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。

 说实话,那天晚上他并没看清李冬冬(他没敢细看),他看的仅仅是轮廓,或者说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。现在,当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还是有了一点惊讶:她的个子虽然不高,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女子呀!她的精致不在于她的小巧,而在于她的气质。气质是什么?那是一句话很难说清的东西,那几乎是一种来自魂魄里的高贵!

 是呀,乍一看,她梳的也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剪发。可虽说是剪发,就那么偏偏地一卡,却又很不一样;刘海儿卷卷的,蓬蓬的,带有超凡的‮趣情‬和一时让人很难说清的飘逸。那飘逸的秀发里竟也发散着一股淡然的、说不出名堂的香气(当然,也是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用了洗发香波,‮海上‬产的。那时候,纵然在城市,用洗发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)。那张脸小小巧巧,光滑润致,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盎然的生动。那眼神,那气,就像是在制品里浸泡过似的,油油亮亮,是不含一点杂质的。也许,那闪动的眼波里,在不经意间还会出一丝忧郁,可那绝不是“吃饭问题”,不是的,而正是那忧郁透出了一种叫做优越的东西。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极有涵养的,那微微的笑意极有分寸地卡在一个“度”上,溢出的是一种叫做韵致的东西。

 她也并没有穿什么鲜的衣服,她穿的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,甚至是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,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,就不仅仅是干净,而是洁得纯粹,一下子就显得无比的优雅,身都衬得恰到好处。在一般人看来,工作服应是很朴素的,可她的“朴素”里却又含着恰到好处的点缀,就在衣领处,陡然翻出来一层粉红色‮衣内‬的小花领,这看似“小狗牙儿”的碎边小花领,却给人以豁然开朗一般的丽。她肩上很随意地挎着一个“解放包”(那也是一种时髦),那挎的方式首先就显出了一种使人说不出来的洒。她上身虽然穿着工作服,‮身下‬的子却又是那种质地很好的料子做的,看上去崭崭括括,很,穿在身上无比的熨帖。尤其是那条线,就像是刀刃一般,一下子绷出了含在底子里的优裕!脚下是一双小巧、带襻的无跟皮鞋,小皮鞋亮亮的,仿佛不是从地上走来似的,竟一尘不染!人虽然立在那里,脚跟却稍稍地踮起了一点,就像是天然的弹簧一样,卓然地出了女特有的鲜活、大方。

 冯家昌不愿说“你好”他心里很清楚,用红薯干子喂出来的声音,就是再装“洋”,也学不出那种味来。他只有点头,点头是他的战斗方式。于是,冯家昌决定单刀直入,他微微地笑着说:“看来,人还是有差别的。”

 李冬冬弹弹地站在那里,昂着头说:“是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一个大兵,也不值得你这样。”

 李冬冬站在那里,两眼发亮,‮子身‬很自然地扭了一圈,就像是很随意地看了看自己,又说:“是吗?那我该怎样?”

 这一个又一个的“是吗”让冯家昌很不习惯,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。真的,这“是吗”有一种他所不熟悉的、别样的韵味。那不是本地“羊”,那是有“三点水”的“洋”啊!就这样,站在“金月季”公园的门口,冯家昌突然发现,他将要走入的,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。他心里说:锤子!既然来了,我就不怕你。

 可冯家昌却笑着说:“…一见面,我都有点怕你了。”

 李冬冬稍稍侧了一点‮子身‬,用调皮的语气说:“是吗?怕我什么?”

 冯家昌说:“怕你的‘是吗’。”

 于是,李冬冬笑了。

 这就像是“杯酒释兵权”,又像是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”,冯家昌觉得“主动权”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。可他喉咙里却是一刀一刀的,竟然有了‮腥血‬味!

 秋高气,公园里游人很少,‮花菊‬的香气在砖铺的甬道上弥漫着,小亭的栏杆旁有少许的男‮女男‬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;一些红色的字迹在绿树丛中隐隐约约地闪现;还有一些孩子,在公园的甬道上跑来跑去地追逐…两人就那么并肩走着,开初,还都有些不太自然。就那么走了一会儿,李冬冬突然问:“喜欢读书吗?”

 冯家昌“漫不经心”地说:“也看一点。”

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,说:“看一点?”

 冯家昌看出了她眼里的轻视。于是,他不失时机地说:“多乎哉,不多也。”

 蓦地,李冬冬说:“你喜欢鲁迅?”

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,说:“说实话?”

 李冬冬说:“当然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一般吧,一般!”

 “为什么?”李冬冬一怔。

 冯家昌沉了片刻,他的头抬起来,望了望天。在这里,天也是陌生的。他觉得这句话极为重要,他怕说错了,一旦说错了,收回来可就难了。终于,他说了三个字:

 “太锋利。”

 想不到,李冬冬一下子‮奋兴‬了!她‮子身‬弹弹地跳了一下,扭过身来,直直地看着他,说:“太好了!你有自己的思考。”

 冯家昌淡淡地说:“我读书不多,也谈不上什么思考。”

 李冬冬说:“我喜欢读书。我离不开书。夜里,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,真好。”

 冯家昌没有吭声。走着走着,他总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,当他意识到的时候,又得赶快稳住步子,慢慢地小步走,这很累人哪。

 这时候,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说:“还是多读点书吧。《红楼梦》你看过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没有。”

 李冬冬说:“主席说,《红楼梦》至少要看三遍。我看了五遍,真好哎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我是个军人…”

 这时,李冬冬马上抢过话头说:“军人也要思考问题呀。你用什么…”

 冯家昌往下一指,说:“用脚。”

 李冬冬愣了一下,“儿”就笑了,说:“脚吗?!”

 冯家昌说:“脚。”

 李冬冬笑着说:“真是奇谈怪论哪。你这个人,你这个人哪!…”

 冯家昌说:“劳动者都用脚。我脚上扎过十二颗蒺藜,可我照样走路…”

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,说:“是吗?这么说,你是一个用‘脚’思想的人了?”

 冯家昌笑着说:“因为脑子笨,所以用脚。”

 李冬冬说:“看不出,你还幽默呢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当兵的,整天立正、稍息,懂什么‘幽默’。不过是…”说着,他突然灵机一动,“那好,我就‘幽’你一默?”

 李冬冬笑着说:“‘幽’吧。你‘幽’啊?”

 冯家昌沉片刻,清了清喉咙,轻声背诵道:“…陋室空堂,当年笏;衰草枯杨,曾为歌舞场;蛛丝儿结雕梁,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。说什么脂正浓、粉正香,如何两鬓又成霜?昨黄土陇头埋白骨,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。金箱,银箱,转眼乞丐人皆谤,正叹他人命不长,哪知自己归来丧。训有方,保不定后作强梁;择膏粱,谁承望落在烟花巷。自嫌纱帽小,致使…(在这里,他要顿一下,他必须顿一下)见笑,见笑。”

 李冬冬两眼睁得极大,她原地转了一圈,先是做了一个极优美的姿势,马上接口说:“…致使锁枷扛。昨怜破袄寒,今嫌紫蟒长…你还说你没看过《红楼梦》?你坏!”

 冯家昌说:“没什么,真的没什么。不过是看了两眼‘注’。”

 李冬冬瞪着两只大眼说:“你…你喜欢跟人斗气,是吗?”

 冯家昌淡淡地说:“我从不跟人斗气。要说斗气,我只跟一个人斗过气。那是连里的一个大个子…”接着,他给她讲了“九支步”的故事。

 李冬冬好奇地问:“胜了?”

 冯家昌摇了‮头摇‬,说:“败了。”

 李冬冬说:“生气吗?”

 冯家昌却说:“生气,是生自己的气。”

 李冬冬问:“为什么呢?”

 冯家昌挠了挠头,说:“好像有一本书上这么说过:你绝不要对失败不在乎。你一定要对失败生气,生很大的气。但是,好的失败者的标志,是生自己的气,而不是生获胜对手的气。”

 李冬冬口说:“太了!哪本书上说的?”

 冯家昌说:“让我想想,好像是…尼克松写的吧。”

 李冬冬仰起头,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,说:“等等!我想起来了。尼克松写的?是不是《六次危机》?”

 冯家昌说:“好像…是吧。”

 这时,李冬冬肯定地说:“你的记忆力真好。这是一本内部发行的书,不公开,是尼克松当副总统时写的。他说他一生曾遭遇过六次重大危机…”

 冯家昌接着说:“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。小时候,每天上学前,还要先去卖一车菜…当然,在国际上,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。法国总统蓬皮杜,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,他初当总统的时候,也是被人看不起的…那时候,他第一次登台演讲,是带了稿子的。他走上台子,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,在这五分钟时间里,台下一直哄哄的,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,但他不理不睬,硬着头皮往下念。五分钟过后,他收起了那页稿纸,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,一下子就把议员们镇了…日本的田中角荣,原是个小木匠,第一次竞选,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报…希特勒,是他父亲第三个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,原是一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,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;拿破仑…”

 顿时,李冬冬两眼放光!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,静静地听他往下说。她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,两颊飞上了一片的红晕。在花园里的甬道上,他越走越快,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…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,李冬冬停下了步子,喃喃地说:“你坏。你是读了很多书的。你太坏了!”

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,他的“‮药弹‬”就快要用完了。他精心地做了准备,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。在军区资料室里,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…他甚至在军区的大操场上练过‘散步’!他尽了全力,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。记得,临出门的时候,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,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。有那么一刻,他心里说,算了,还是不去吧?可是,当他再一次问自己,去吗?回答却是肯定的,他说,去!

 冯家昌心里清楚,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,但也不能全说假话。要是全说假话,总有馅的时候,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,有真有假…这样才会有可信度。于是,他说:“我确实读书不多。我是乡下人,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,我说的都是实话。按你的说法,我是用‘脚’思想的人,也只有两条腿可用…这些,你要认真考虑。”

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,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:“谦虚”她有些痴地站在那里,怀柔情地望着他,呢喃地说:“就坏,你。”

 在公园里漫步,对于冯家昌来说,就像是受刑一样。可他还是认真地“做”下去,做得还算好。在有“景”的地方,比如一棵树,或是一盆开得很好的‮花菊‬,李冬冬就会停下来,说:“多好啊!”于是,他就马上说:“我给你照一张。”就让她摆好姿势,给她照上一张相。照相的时候,他就在心里一次次地背诵那些步骤:焦距多少,光圈多少…中午,他们又一块在公园的“水上餐厅”吃了饭。餐馆里人不多,有一排一排的车厢座。吃饭也很累,那是要吃“斯文”的…当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,冯家昌曾借机上了一趟厕所,在厕所里,他一边,一边大声地骂了一句家乡话:“他娘那狗娃蛋!”

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,整个公园沉浸在一种软金色的氛围里,秋叶在橘的落下显得十分安静,公园里的游人也越来越少了。这时候的冯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,他就像是捧着一个“火炭”,很文化的“火炭”!他小心翼翼,高度紧张,说话必须是“一笔一笔”的,走路必须是“散散漫漫”的,真累人呀!主要是陪得心累,可他仍然坚忍地撑持着…这时,两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木制靠椅的旁边,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人了。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上坐了下来,而后又跟他招了招手。冯家昌踌躇了片刻,终于还是坐下来了。李冬冬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,突然说:“亲亲我,好吗?”

 这是一个信号,可以说是将要成功的信号,面对城市,他即将成为一个“占领者”冯家昌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。他的心顿时烧成了一个“”的“卵子”,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:狗的虫!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。他有点生硬地站起身来,架着两只膀子,远远的,像蜻蜓点水似的,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,只一下。

 然而,就在这时,不知怎的,身后突然有人用对着他说:“不许动,举起手来!”

 当冯家昌转过身来,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。那孩子有六七岁,不知怎的就蹿到了木制靠椅的后边,手里端着一支玩具冲锋…冯家昌自然没有举手,可他清楚,在口对准他的一刹那间,他的心举手了。

 是呀,他的确是投诚来了,他正在向“城市”投诚。

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?

 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,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。他说:“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?”

 当时,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但是,他知道,这句话是有意思的。

 那是又一个星期天,冯家昌应约来到了李冬冬的家。头一天,李冬冬在电话里说:“我妈妈说,她想见你…”于是,他就知道了,这次见面是具有“盘查”意味的。

 “盘查”是由两个女人进行的。头一个自然是李冬冬的母亲,她叫林卫兰,是一家大医院的大夫。第二个是周主任的子,也是李冬冬的姨妈,她叫林卫竹,是省委机关里的干部。她们虽然是一母同胞,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。林卫兰是个身材修长、干干瘦瘦的中年女人,人显得干一些,也冷一些,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闻到樟脑的气味,就是那种“卫生”得让人害怕的气味!林卫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,却显得丰窈窕,也显得生动滋润一些。一看就是那种喜欢张罗、充热情的女人。但是,她的热心里总含有一种施舍的意味,是居高临下的。可以说,她们全都是居高临下的,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针!

 在审视的目光下,冯家昌突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的感觉。是呀,每一个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都是体的,那是一种心理上的“体”在这里,日子成了一种演出,你首先要包装的,是你的脸。“武装”这个词儿,用在脸上是最合适的,你必须把脸“武装”起来,然后才能行路。

 林卫兰问话的方式具有很强的跳跃。她是医生,她的话就像是一只多头的听诊器,这里敲一下,那里敲一下,敲得你很难受,可又叫你说不出什么来。

 林卫兰说:“小冯,听说你家乡的豆腐很好吃。是卤水点的吧?”

 冯家昌回答说:“是。是水磨磨的,再用卤水去点。”

 林卫兰说:“我也去过乡下,有的就用脏水…”

 冯家昌说:“磨豆腐不能用脏水,连河水都不用,用的都是井水。要是用河水,豆腐就‘苦’了。”

 林卫兰说:“是嘛?!你磨过豆腐?”

 冯家昌说:“没有。我们村有一个磨豆腐的,两口子磨豆腐。他的女人出来卖,我们都叫她豆腐家…”

 林卫竹笑着说:“是‘豆腐西施’吧?”

 冯家昌仍坚持说:“豆腐家。”

 林卫兰接着说:“噢。听说你高中毕业?”

 冯家昌说:“高中肄业。”

 林卫兰说:“家里供养你不容易的…”

 冯家昌说:“是不容易。”

 林卫兰说:“家里弟兄多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多。”

 林卫兰突然就沉默了,那沉默像凉水一样,一下子浇在了冯家昌的心上!

 这时候,林卫竹话了,她话说:“虽说家在农村,听老周说,他们那批兵是‘特招’的。”在话里,林卫竹特意强调了“特招”二字。

 林卫兰接着说:“农村也没什么,农村孩子朴实。只是…”

 “只是”什么呢?她没有说。冯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里,保持着高度的警觉。就这么问着,问着,他心里就出“汗”了,心里有很多“汗”可他忍着,忍得很好。

 接下去,林卫兰和风细雨地说:“小冯,你能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?”

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,而后抬起眼来,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“童年”他知道,这“童年”是他的“营养钵”,这“童年”一直跟着他呢!于是,他暗暗地了一口气,直言不讳地说:“我家里很穷。六岁的时候,我吃过桐花,吃过槐花,吃过榆钱儿…那时候,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小木碗,那木碗是父亲用手工做的。父亲说,你要有自己的碗。我记住了他的话,要有自己的碗。九岁的时候,我的作业本全是烟盒纸做的。那时候,我的愿望是能有一张全白的纸,那纸五分钱一张,可我买不起…有一次,村里代销点的人告诉我,你要是能跑过那条狗,我就给你一张纸。等我跑过那条狗的时候,他却不给了。于是,我记住了一个道理:人是不能与狗赛跑的,人绝不能与狗赛跑。后来,那代销点的人见我再也不去了,就站在门口叫住我说,你来,我给你一张纸。我笑了,我说,你家的门台太高了。十二岁的时候,我就不缺纸了,我学会了扎蝈蝈笼子,我用蝈蝈笼子跟人换纸…在十六岁以前,我几乎没有穿过鞋…那时,我对自己说,会有鞋的。”就这么说着说着,他的心突然疼了。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,他的心很疼!

 两个中年女人默默地望着他,有那么一刻,她们似乎被他打动了,是被他的“心”所打动。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温柔…林卫竹默默地、似乎是用赞许的口吻说:“人还是要有一点志气的。”

 可是,就在这时,林卫兰竟然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。她口说:“你有脚气吗?”

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,冯家昌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。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…墙上的挂钟“嘀嗒、嘀嗒”地响着,那响声有些重。

 此刻,林卫竹说话了,林卫竹有些不高兴地说:“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。”

 林卫兰的脸突然有些红,也不知为什么就红了…

 片刻,冯家昌抬起头来,很平静地说:“没有。我没有脚气。”

 大约,连林卫兰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,就连着“噢”了两声,说:“没什么,我只是随便问问。”

 这时候,刚好李冬冬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那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,就弹弹地走出去了。

 此刻,林卫兰看了他一眼,像是要弥补什么,就说:“小冯,吃点水果吧。”

 冯家昌想,这应该是个机会了,应该是的。于是,冯家昌毫不犹豫地从水果盘里拿起了一个苹果,而后,他又拿起削苹果的刀子,旁若无人地削起苹果来…就在他削苹果的时候,林卫兰一直注视着他的手,那目光是很烫人的!

 冯家昌削苹果的技术是跟侯秘书学的。他很熟练地转着那把刀子,直到把一个苹果完全削好,那苹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苹果上(就这点技术,他还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练出来的)…削好了苹果,他微微地欠起身,本着“先客后主”的原则(这也是跟“小佛脸儿”学的),把那只苹果递给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林卫竹,在他递苹果时,那绞龙一样的苹果皮才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!他拿好了声音的调子,说:“阿姨,你吃。”

 林卫竹满意地点了点头,很高兴。也很优雅地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接了过来,再一次说:“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。”

 这时候,他又拿起了一只苹果,以极快的速度把苹果削好,仍是微微欠身,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林卫兰。那苹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里…他说:“伯母,你吃。”

 林卫兰微微点头,客气地说:“谢谢。”接着,他又说:“小冯,你也吃啊。”

 冯家昌笑着摇了‮头摇‬,却站起身来,到厨房里洗手去了…洗手,在这里是一定要“洗手”的,那就像洗心一样!

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,见两个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,吃得很斯文…她们在吃苹果的同时,正相互悄悄地换着眼神。他佯装不觉,可他看出来了,在眼波与眼波之间,正动着一种东西…过了一会儿,林卫兰终于说:“冬冬这孩子有些任。你们也都年轻,就先…接触接触吧。”

 “接触接触”这又是一个信号,它说明什么呢?

 没容冯家昌多想,李冬冬又闪身进来了。这一次,她是来解围的。她大大方方地说:“‘审查’该结束了吧?…小冯,你出来一下。”就这么说着,她上前牵住他的手,一把把他拽了出来。

 就这样,他被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,见到了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。

 这个人周围堆了药。那些药散散地放在他的四周:桌上、柜上、几上、黑色的皮制沙发上,全是药。他寡寡、恹恹地坐在一张藤椅上,两眼望着窗外,就像是一个沉默的、被人惯坏了的大孩子。

 这时,李冬冬松了手,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,对那个坐在藤椅里的人说:“爸,小冯看你来了。”

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说话。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,他梳着整整齐齐的“大背头”,身上也透着整整齐齐的冷漠…可是,冯家昌仍然礼貌地对着那个男人敬了个礼。他笔直地站在那里,对着那个男人的脊背行了一个军礼…那人的脊背很宽,那脊背上像是长着一双很特别的“眼睛”

 这时候,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边,小声说:“你别介意。我爸‮体身‬不好,心情也不好…”这么说着,她的声音又低了一些,几乎耳语般地对他说:“他就快要‘解放’了,他正在等待‘解放’…”

 不知怎的,“解放”这个词一下子就打动了他。他觉得此刻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一致,同样有一种无助感。真的,那人就像是一个孩子,一个没有娘、患了病的孩子,他的无助感是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。他坐着,可他的灵魂在颤抖!虽然,他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,他们的痛苦不在一个档量上,但他们都是有渴望的人哪。“解放”!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啊,可以说是精神领域的大词。然而,他很清楚,这个词,只有在“占领”了什么之后,才可以获得的…

 只是到了后来,他才知道,这个将成为岳父的人,他叫李慎言,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,通晓三国外语,后来回国参加革命,曾当过一个市的市长,很有些背景呢…也只是到了后来,他才明白,一个前呼后拥的人,一个长时间活在“集体”中的人,一旦落了“单”,那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!

 这个叫李慎言的人,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对他的“盘查”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在房间里坐着,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领进了书房,他甚至不知道屋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。可是,他还是说话了。他坐在那里,两眼望着窗外,突然说:

 “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?”

 他不明白。顺眼望去,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楼房,带有小阳台的楼房。据说,这楼房还是苏联专家设计的…

 就是这时,林卫兰走进来了,她手里端着一杯水,默默地说:“你该吃药了。”

 可是,这个等待“解放”的人仍是坐着不动,直到林卫兰把药片和水递到了他的手里,他仍然像木雕一样坐着。

 后来,有人敲门了,说是送煤的。冯家昌二话不说,袖子一挽,就下去搬煤了。那时候,纵是城里住楼的人家,烧的也是煤,蜂窝煤,机器打出来的,已算“先进”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楼,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…等搬完的时候,李冬冬对她母亲说:“这次送的煤,最好,没有一块烂的。”

 林卫兰却说:“那要烧一烧才知道。”

 什么意思?!

 那天晚上,李冬冬送了他很远。华灯初上,自行车像河一样在马路上涌动,间或有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。灯光照在路上,两人一长一短地走着,默默地。终于,李冬冬说:“今天,你嘴上像是挂了一把锁。”冯家昌笑了笑,没有吭声。李冬冬说:“她们都跟你谈些什么?”冯家昌说:“谁们?”李冬冬说:“她们。”冯家昌说:“也没谈什么,文化的。”李冬冬笑了。冯家昌说:“你妈的眼很卫生啊。”李冬冬不高兴地说:“什么意思?”冯家昌说:“——有透视功能,很厉害呀。”李冬冬说:“是吗?”冯家昌说:“你妈妈知道我的病。”李冬冬一怔,说:“你有病吗?”冯家昌说:“穷,穷就是一种病。”李冬冬笑了,说:“我妈妈是医生,看谁都像病人。”接着,她又说:“别理她们了,不管她们…”

 可是,冯家昌却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话:“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?”

 “标尺”死了

 冯家昌有了一个“导师”

 每次从外边回来,“小佛脸儿”总是一脸坏笑,而后就问他:“老弟,上‘小旗’了吗?”

 他也只是笑笑,笑笑而已。于是,“小佛脸儿”很认真地说:“你一定要上‘小旗’!只有上‘小旗’,她才是你的人。”

 “小旗”,这是军事术语。也是军区大院里秘书们开玩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,只有常看军用地图的人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。但它还有另一层意思,这意思是引申出来的,是专对谈恋爱的军人们说的,那叫“入”阵地,是本质意义上的——“占领”可“小旗”也不是那么好的。你想,这“小旗”不好

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。冯家昌与李冬冬之间也就这么慢慢地“谈”着。有那么一段,温度眼看着升上去了,升得很快;又有那么一段,不知什么原因,突然又降下来了。就像是打仗一样,时进时退,进进退退的…打起了拉锯战。

 有一天,“小佛脸儿”在喝了二两酒之后,突然对他说:“我问你一个问题,一加一等于几?”

 冯家昌笑了,说:“我的哥,我这人笨哪,你有话就说吧。”

 侯秘书说:“格老子的,我告诉你,在数学上,一加一等于二。在生活里,一加一就不等于二了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那等于几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一脸坏笑,说:“老弟呀,上‘小旗’你就知道了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你说,你说。”

 “小佛脸儿”两腿一盘,说:“想听?”

 冯家昌说:“老哥,你就别卖关子了…”

 侯秘书说:“你说这人世间有公平吗?”就这么说着,他缓缓地摇了‮头摇‬,接着又说:“从来没有。比如,希腊船王的女儿,生下来就是亿万富翁的继承人…而有些人,生下来的时候,连子都穿不上…同样是一个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,为什么她一生下来,就拥有那么多的财富,有那么多的人为她心?为什么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穷山沟里?有什么道理吗?没有,我看没有。这就是命运。要想改变命运,有一句话是必须牢记的,这就是马克思的一句名言: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。你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?”

 冯家昌点点头:“你说。”

 侯秘书说:“那好,我现在告诉你,一加一等于几。对于某些人来说,一加一至少等于十!”

 冯家昌笑了,说:“老哥,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吧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说:“一点也不玄乎。你知道刘广灿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不就是刘参谋嘛。才二十九岁,已经是副团了,年轻有为…”

 这时候,“小佛脸儿”突然笑了。他笑着说:“年轻有为不假,但你知道他是怎样当上副团的吗?在咱们这里,这几乎是‘火箭速度’了。”

 冯家昌忙说:“有什么背景吗?”

 侯秘书说:“当然有背景。你知道么,他正在跟上边一位首长的女儿谈恋爱。这位首长的女儿在本地八六九医院工作。你知道八六九医院吗,就在东郊。问题不在于首长,首长什么话也不会说的。但是,这姑娘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社会体系,那几乎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。她的舅舅是一个省的副省长。她的姑姑,是本地省直机关的厅级干部,她姑姑的丈夫,是某野战部队的一位首长。她的叔叔,在北京某部工作。在咱们这里,有一位首长,我就不说名字了,也曾做过上边那位首长的秘书…这些人可能一句话也不会说,可他们说一句是一句。当然,刘参谋的确是年轻有为。他原来也是咱秘书班子里的人,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,谁也不好再用他了,于是就直接提了副团。虽然说,人并不是凭关系的,但有关系和没有关系是大不一样的…”“小佛脸儿”这么说着,突然间就沉默了,他沉默了一会儿,又说:“人家刘参谋是如中天哪!”

 冯家昌说:“刘参谋的最大优点是什么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笑着说:“又想学习了?”

 冯家昌直言不讳地说:“被一个大家闺秀看中,总有他的长处吧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说:“他有个绰号,你知道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知道。人家都叫他‘标尺’。一米八的大个,长得帅吗?”

 侯秘书说:“此人有三个长处。一是长得帅,二是‘诚恳’。”

 冯家昌探身问道:“诚恳?”

 侯秘书说:“诚恳。你不要小看这两个字,‘诚恳’是无坚不摧的。第三是他有两套语言。”

 冯家昌吃惊地问:“两套语言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点点头说:“两套。比如说,当你说‘树’的时候,他说‘森林’。当你说‘森林’的时候,他会说‘树’。”可是,就这么说着,“小佛脸儿”突然迟疑了一下,眉头上像是凝结着什么疑团,他吐吐地说:“但是…”

 冯家昌觉得他话里有话,就问:“但是什么?”

 可侯秘书摇了‮头摇‬,连声说: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

 冯家昌接着说:“我还有一个问题,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 “小佛脸儿”笑而不答。停了片刻,在冯家昌目光的注视下,他终于还是说了,他说:“实话告诉你,我和刘广灿一屋同住了三年…”这么说着,“小佛脸儿”像是想起了什么,突然又笑了,待笑过之后,他说:“老弟呀,你也一样,运气来了,山都挡不住,我要告诉你的是,你将要进入的‘背景’,绝不次于那个刘广灿。你一定要上‘小旗’!”

 冯家昌说:“你笑什么?”

 侯秘书说:“没事。睡吧。”

 然而,一天早上,天还没亮,他们两人突然接到命令,要他们火速赶往八六九医院,去处理一项“事故”什么“事故”,不知道。如何处理,也不知道。可命令就是命令,是不容迟疑的。于是,两人在军区值班室要了一部车,火速赶往东郊的八六九医院。

 八六九医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队医院,直属总部管辖。这家医院占地七十多亩,绿树环绕,设备良,有许多医疗‮械器‬都是从国外进口的。这里的管理也很严格,曾多次被评为部队系统的模范医院,可是,它出“事故”了。当他们二人匆匆来到院长室时,只见老院长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,脖子上挂着听诊器,垂头丧气地在办公室坐着。待两人说明来意,院长什么也没说,只是吃力地站起身来,说:“走吧,去看看。”

 就这样,他们跟着院长来到了病房大楼的门前,那是一道铁制的栅栏门,大门有三米多高,门楣上方是铁制镀铬的红缨头。院长指着那铁制的大门说:“他就是从这里翻出去的。按说,是不应该出事的…”

 侯秘书问:“院长,你说…谁?”

 院长说:“刘参谋,刘广灿参谋。”

 冯家昌接着问:“刘参谋怎么了?”

 院长叹了一声,说:“半夜两点钟,他从这里摔下来了。”

 两人都吃了一惊!冯家昌口说:“那怎么会呢?”刘参谋一米八的大个子,况且,他是军人哪,常在操场上玩单双杠,在杠上翻来跳去,很洒的!大门才三米高,就是摔一下,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呀?!

 院长看了他一眼,而后伸手一指,默默地说:“他是挂住了,就挂在那里…”

 两人抬起头来,只见门楣上方的一个头上,仍挑着一块草绿色的布条,在风中,那布条在微微地晃动…院长说:“就是那儿。”

 这时候,侯秘书问:“刘参谋现在怎么样了?”

 院长摇‮头摇‬,说:“跟我来吧。”

 于是,他们跟着院长又来到了一间特护病房。进了病房后,两人立时就呆住了!只见刘参谋身上了管子,脸上扣着一个氧气罩,像一堆似的陈在那里…屋子里静得可怕,只有心脏监护仪在“嘀、滴、嘀…”地响着!在他病旁边,还坐着一个俏丽的白衣女子。那女子脸含泪,人像是傻了一样,坐在那里一声不吭。

 出了病房门,侯秘书小声问:“院长,刘参谋…”

 院长摆了摆手,很沉痛地说:“没有希望了,没有任何希望。他的颈椎断了,椎也断了,他再也站不起来了。他只能是个…”下边的话,他没有说。

 冯家昌紧走了几步,再次跟上院长,小声说:“院长,你说他半夜两点钟,为啥子要翻那扇门呢?”

 这么一问,院长突然火了!他甩着头白发,暴跳如雷,连声吼道:“你问我?我问谁去?!我们这里难道不应该有制度吗?你能说是制度害了他吗?!他是你们的人,我正要问你呢?!是呀,半夜两点,他跑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?!好了,这下可好了…”

 两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间特护病房,期望着能从那位俏丽的女子嘴里得到一点什么,好回去如实地向上级领导汇报。可是,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,他们得到的只有两个字,很冷的两个字:“出去!”

 在回去的路上,两人在车上默默地坐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过了好久,“小佛脸儿”突然万分感慨地骂了一句:“我!——”

 冯家昌说:“是那个女人吗?”

 侯秘书说:“是那道门。”

 冯家昌说:“门?”

 “门。”侯秘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,过了一会儿,他说,“格老子的,我以为还有‘标尺’。可这‘标尺’,说没就没了…”

 几天后,冯家昌遵照上级首长的指示,专程到刘参谋的家乡去了一趟,把刘参谋的父亲接到了部队。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,老人说,儿子自当兵之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这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,他脸上的皱纹就像瓦当上的图案一样,很陈旧,很沧桑,也很古老。在车上,他大多时间是蹲着的,他说他蹲习惯了。而后他说:“如今娃子是国家的人了,连支书都亲自上门提亲了…”冯家昌听了心里很酸。

 后来,就有了一个很残酷的时刻。冯家昌和侯秘书一起陪着老人再一次来到了八六九医院,走进了那间特护病房。开初的时候,老人像傻了一样站在那里,久久不说一句话。过了很久很久之后,他才慢慢地蹲‮身下‬来,就那么在边上蹲着,从里拔出烟袋,默默地了一阵旱烟。这才摇摇地站起来,探身上前,伸出那布老茧的手,一点一点地在儿子脸上‮摸抚‬着…老人喃喃地说:“白了,这娃白了。”

 再后,当两人把老人从病房里搀出来的时候,老人喃喃地说:“娃子嘴上有泡,娃子心里渴。”然而,走着走着,老人突然停下来,迟疑着,小心翼翼地问:“侯同志,冯同志,好好的,娃子干啥子要翻那道门呢?”

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,谁也不说话。没有人能够回答他,这个问题无法回答。这时,老人又小心翼翼地问:“娃子他…还算是国家的人吗?”

 侯秘书回道:“算。”

 老人说:“只要有口气就算?”

 侯秘书说:“只要有口气就算。”

 最后,老人叹一声,说:“一个村,就出了这么一个…国家的人。”

 在八六九医院,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俏丽的女子。有人说,她已经调走了。至于调到了什么地方,谁也说不清楚。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…

 夜里,两人躺在上,都默默的。天很热,觉也睡不着,两人就不停地在上翻“烧饼”…片刻,“小佛脸儿”突然坐起身来,说:“有句话我想说出来,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。多年来,大家都觉得刘参谋是城里人,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乡下人。真的,他在穿戴上是很讲究的,衬衣总是洗得很白,雪白雪白的…一米八的大个子,穿着雪白的衬衣,真帅呀!可是,只有我一个人知道,他是乡下人。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?我和他一个屋住了三年,只有一样他没变:他的多。他里有一股红薯味。真的,这一点他无法改变,他还没有把乡下的屎屙净呢,就…”

 冯家昌忽地坐起身来,恶狠狠地骂道:“——我你妈!”骂了之后,他脸都是泪水…

 两人像斗似的互相看着,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苗…过了一会儿,侯秘书也着泪说:“老弟,我没有别的意思。我想刘参谋,我想他呀!”

 待冯家昌彻底冷静下来后,他才以缓和的语气说:“你说那话,也是个。”

 “小佛脸儿”说:“啥子话?”

 冯家昌说:“‘一加一’到底等于几?等于他妈的——负数!”

 “小佛脸儿”说:“你错了。这是个变量。刘参谋是有运无命,有缘无分。他的‘运’可以说是太好了,可他的‘命’又太差了。在偶然与必然之间,只有努力才能导致必然。至于偶然,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有些事情,你做了,才会出现可能,你要是什么也不做,连可能也没有了。老弟,你听我一句话,‘一加一’的确是可以等于十的。”

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很残酷啊。”

 侯秘书看了他一眼说:“是很残酷。”

 谁是俘虏

 冯家昌站在廖副参谋长的面前。

 老头背着双手,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…

 在他的记忆里,老头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,他的脸紧绷绷的,头发一丝不。这是个好老头,待人非常和气。况且,近六十岁的人了,每天早上,他都带着机关里的参谋、干事、秘书们起来跑步,风雨无阻。当然,老头也有暴的时候,记得有一次,早点名时,徐参谋没有到。老头竟然跑到宿舍里,一脚踢开了徐参谋卧室的门!当时,徐参谋吓坏了,匆忙忙提上子,在边立正站好…老头质问说:“为什么不上?!”徐参谋慌慌张张、结结巴巴地说:“报、报告廖、廖副参谋长,我,我家属来、来了…”这时,老头慢慢地转过身去,背着手说:“是吗?”徐参谋说:“是。我家属昨晚来了。”于是,老头摆了摆手,说:“——继续进行。”说完,门一关,大步走出去了。后来,人们一见徐参谋,就跟他开玩笑说:“继续进行!”

 老头终于停下来了。老头仍是背着双手,两眼盯视着他,说:“你的转干手续批下来了吗?”

 冯家昌绷紧‮子身‬,回道:“…还没有。”

 老头缓缓地点了点头,说:“噢?噢。噢噢。”他一连“噢”了四声,接下去很严肃地说:“我这里出了一点问题。至于什么问题,你不要问,也不要去打听…根据组织上的决定,我要下去了。到青泥河农场去…蹲点。现在,你有两个选择:一、跟我下去。二、留下来,重新分配工作。你考虑一下。”

 冯家昌怔了一下。他心里打起了“鼓”,那“鼓”咚咚响着…可是,他知道,这个时候是不能犹豫的,他不敢犹豫。再说了,老头对他不错,他是老头点名要的。那就押一押吧,他必须押一押!于是,他立即回道:“我跟你下去。”

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说:“告诉你,我是犯了错误的人。既然下去了,就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…你不要急于回答,再考虑考虑。”

 冯家昌再一次重复说:“我跟你下去。”

 老头看着他,脸上突然有了些温情。他很沉重地摆了摆手说:“那好,你去吧。”然而,当冯家昌将要走出去的时候,他又叫住他,说:“下盘棋吧。”两人就坐下来,默默地摆上棋盘,下了一盘棋,下到最后,冯家昌输了。这时候,廖副参谋长点上了一支烟,说:“你输的不是棋,你输的是心理。”

 夜里,冯家昌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上,两眼怔怔地望着屋顶…躺在对面上的“小佛脸儿”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一眼,终于说:“你想知道的事情,我不能告诉你。”冯家昌说:“我知道。”“小佛脸儿”又说:“这么说吧,有人在湖里投了一粒石子,波及到了廖副参谋长…”冯家昌忍不住问:“是政治问题吗?”在那个年月里,一旦牵涉“政治问题”,是非常严重的。“小佛脸儿”停了一会儿,才说:“老弟呀,我所知道的,也就这么多了。”这时候,冯家昌忽地坐了起来,说:“侯哥,你说我去不去?”侯秘书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这件事,你可以托一个人问问。”冯家昌说:“托谁?”侯秘书说:“…李冬冬。”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,摇‮头摇‬说:“不,我不求她。”侯秘书说:“那么,还有一个人可以问。”冯家昌说:“谁?”侯秘书说:“周主任。”

 第二天,冯家昌一连给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。那都是些文字材料,可送可不送的,他也送了。每一次进门,他都是很响亮地打“报告”,等屋里传出一声“进来”,他才推门进去。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,每次进了门,他都是先立正、敬礼后,再呈上文件…当他送到第三次的时候,周主任才抬起头,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说:“有什么事吗?”冯家昌迟疑了一下,说:“没什么事,我…要下去了。”这时,周主任“噢”了一声,突然说:“你要是不想去,可以提出来。”没等他回过神儿来,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说:“有时候,人不要太聪明。”冯家昌听了,脸上‮辣火‬辣的!他再没有说什么,敬了一个礼,就默默地退出来了。

 就这样,三天后,一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农场。青泥河农场原是劳改农场,后来被部队接管,就成了一家部队农场。这地方依山傍水,占地两千七百多亩,有大片大片的茶树和庄稼地。在场长的陪同下,廖副参谋长四处看了看,随口说:“可以钓鱼吗?”场长说:“有一口鱼塘。”廖副参谋长轻轻地吐一口气,说:“很好。”

 农场隐没在绿树丛中,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。在场长的安排下,就挑了两间干净些的,让他们住下了。安排好住宿后,场长说:“冯秘书,这里经常停电。厂部还有两盏马灯,你来取一下吧。”于是,他就跟着场长来到了场部办公室。进了屋,关上门,场长才小声说:“冯秘书,关于廖副参谋长,我们只是代管。他的‮全安‬问题,由你负责。他的情况,也由你如实向上级汇报…”冯家昌默默地点了点头,说:“还有什么要代的吗?”场长说:“上级指示,也就两句话:不死不跑。别的,就没什么了。”冯家昌听了,心里顿时沉甸甸的,他说:“明白了。”

 “不死不跑”,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冯家昌的脑海里。这是什么概念?对于冯家昌来说,那是无数个心焦意夜夜!

 白天还好说,白天里廖副参谋长可以到田野随便走一走,看看天,用手摸一摸茶树,有时候也干些农活。一个“三八式”的老红军,一个副军职的参谋长,一旦卸去那所谓的‮份身‬,就跟一个老农民也差不了多少。那是八月,天还很热,老头常常穿着一个大衩子,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,光着两只脚,蹲在农场的菜园里薅草。农工们不认得他,就说咋称呼?他说廖,姓廖。于是人们就叫他“廖老头”,他就和气地笑笑。有时候也去谷场上干些碎活,和那些农工一样,得光光的。这时候,要是凑近了看,就会发现在汗水腌着的那身老上,在一层松垂老皱儿的前和脊背上,有着一处一处的枣红色伤疤…午后,他会跟冯家昌下盘象棋,不管是输是赢,只下三盘。有时就拿上钓竿、马扎,去鱼塘边上钓鱼。老头不吃鱼,钓上一条,扔下去,而后再钓…老头大多时间是沉默的。有时候,老头也说一句什么,他说:“鱼很傻呀。”

 夜里就不好办了。农场里经常停电,夜又是那样黑…每天晚上,蚊子像轰炸机一样来回地俯冲!蚊子很肥,在蚊子嗡嗡叫的季节里,老头睡不好,冯家昌更睡不好。那简直就是些“熬鹰”的日子,每个夜晚,冯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炸一样。老头不睡,他不敢睡,老头睡了,他还不敢睡…“不死不跑”那四个字,一直在他的心上扎着!每当夜半时分,老头稍有动静,冯家昌就一骨碌从上爬起来,先是送上罐;如果老头不,就赶忙拿把扇子给老头打扇、赶蚊子…本来,农场里给他们是配了蚊帐的,可是,由于老头总是睡不踏实,常把掖好的蚊帐蹬翻,所以,冯家昌也不敢独享,就干脆把蚊帐起来,不用。有很多个夜晚,冯家昌是坐着睡的,他光着脊梁,穿着一个衩子,就坐在门口处那有点亮光的地方,手里拿着一本书,去“喂”那嗡嗡叫的蚊子!

 一天夜里,冯家昌趴在上打了个盹,可他竟然睡着了。等他醒过来的时候,已是下半夜了。这时候,他陡然吓出了一身冷汗,老头的上没人了!于是,他赶忙四下去找。场部没有,菜园里没有,鱼塘边也没有…冯家昌脑海里“訇”的一下,心里马上跳出了一个恐怖的声音:完了。你的一生在这里就要画上句号了!怎么办呢?要通知场长吗,是不是马上通知场长,发动全场的人去找?!可他心里又说,再找找吧,先不要慌,越是这样的时候,越不能慌,再找找看。

 就这样,在心如麻之中,他又折身来到了谷场上。那是一个‮大巨‬的打谷场,远远看去,谷场上空空,什么也没有,只是兀立着两座圆圆的谷垛。可是,突然之间,在墨的夜岚里,他看见了一个红红的小火头儿!那火头儿一飘一飘地在谷场上闪烁着…开初他还有一点害怕,他以为那是鬼火。可是,当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时候,他才看清,谷场西边那黑黑的一团竟然不是树,那是一个石磙,老头就在场西边的那个大石磙上蹲着!老头光着两只脚,哈着个儿,看上去就像是个大蛤蟆。他两眼怔怔地望着夜空,正一口一口地抽烟呢。这时候,冯家昌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里,他在离老头三步远的地方立住‮子身‬,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廖副参谋长。”

 很久之后,老头说:“你看那星星,很远哪。”接着,他又说:“人心也远。”

 过了一会儿,老头喃喃地说:“十六岁,我从家里跑出来,一晃几十年,也值了…”这时,老头咂了咂嘴,又说:“记得,临走的时候,在镇上吃了一顿粉浆面条,很好吃呀。”老头说:“当年,我跟一个最要好的同学,就是吃了那碗粉浆面条后分手的。原本是要一块走的,他家里临时有事,晚走了两天,说是到西安聚齐。可一到西安,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。那会儿,招兵的也多,这里竖牌子,那里竖一个牌子,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…以后失散多年,通过家人打听才知道,我投的是‮路八‬军,他入的是国民的新七军。那时候,国民的新六军、新七军,都是清一的美式装备,吃得也好,这就成了敌人了。再后来,在战场上,他成了我的俘虏…当时,他已是团长了,国民的上校团长。他要求见我一面,请示领导后,就见了。见了面,他说秆儿,我瘦,小名叫麻秆儿,我们也就是两天的差距呀!我说麦头,他的小名叫麦头,有啥话你就说吧。他说,我只有一个要求。我说,你说。他说我想吃碗粉浆面条。于是就让炊事班给他做,面条是做了,就是没有粉浆,在战场上,上哪儿找粉浆去?吃了那碗面,他就走了,站起就走,再也没有说什么。后来,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,他企图逃跑,被战士当场击毙,‮弹子‬打在后脑勺上,成了一盆糨糊了…后来我才明白,他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,是想让我放他一马。可我不可能放他,也不敢放他。可他以为我会放他,要不,他不会跑的…”老头喃喃地说:“在学校上学的时候,他家条件好,我们家穷,两人的饭是伙着吃的,他贴我很多…我欠他一碗粉浆面条。”

 话绵绵的,夜是那样的静,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。久久之后,他又说:“人老了,睡不着,出来坐一坐。你害怕了?”

 冯家昌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。冯家昌心里说,老爷子,你把我的苦胆都吓出来了!

 接着,老头淡淡地说:“放心,我不会死。我不会连累你的。”

 听了这话,冯家昌眼了,不知怎的,他眼里有了泪。星星很远,星星在天边闪烁,夜凉如水,夜墨似锅。老头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地在石磙上蹲着,那蹲相很像是一只可怜的、无家可归的老狗。不知为什么,冯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乡的狗…这是将军啊!

 第二天,冯家昌找到了场长,说:“老头心情不好啊。”场长资格老,说起来也算是廖副参谋长的部下,就说:“那怎么办?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啊!”冯家昌说:“我有办法。不过…”场长说:“只要让老头高兴,不出事情,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。”于是,冯家昌就在场部借了一辆自行车。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,先后跑了六十多里路,一路打听着,终于在王井镇上找到了一家卖凉粉浆的。而后,他带着那半桶凉粉浆赶回来,又连夜到四乡里去打听做“粉浆面条”的好手。他一村一村地问,见了女人就问。那些女人说,做是都能做的,但不一定做得好。再问,就有人说,有一个从黑马集嫁过来的女人会做“粉浆面条”,做得好。于是就让人找来了那黑马集的女人。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的,却是个后走的寡妇,说是她先前的一个男人曾当过土匪,解放时被镇了…一见面,那女人却说:“粉浆面条不好做,那是吃心情的。”听了这话,冯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,随手掏出两块钱,往桌上一放,说:“我是农场的,你跟我走吧。”不料,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钱,又说:“等等。有浆吗?有黑芝麻吗?有黄豆吗?有芹菜吗?有小麻油吗?…你光说让做?”冯家昌说:“有。你跟我走吧。”

 到了这一天的中午,冯家昌像往常那样把老人带到了场部食堂。刚坐下不久,廖副参谋长了一下鼻子,突然说:“粉浆面条?”

 冯家昌说:“粉浆面条。”

 于是,老头再没说什么,就一连吃了三碗…吃了之后,他说:“行,还行。”

 过了两天,冯家昌又骑车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。他听人说,荷店的煎包在当地是很有名的。那包子是牛馅的,在平底锅里用热油煎了,再用干荷叶包上捂一捂,待荷叶吃进了油里,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气。这地方还有一种配着荷叶煎包的小吃,叫豆沫,是一种糊糊状的汤,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,里边搁有磨碎了的花生、香菜、红萝卜丁、豆腐之类,香而不腻,很口。冯家昌原本打算买些带回去,又怕一凉就不好吃了。他灵机一动,就问那摆小摊的师傅,问他一天挣多少钱?那卖煎包的师傅说,不多,也就十多块钱的样子。冯家昌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,往摊上一放,说:“跟我走吧。”那摊主本还想讨价,见冯家昌穿着军装,脸“突”地黑下来,立时就有了点“资本主义”的恐慌,再不敢多说什么了。

 再一天,中午的时候,老头坐下来时,眼一亮,说:“荷叶包子?!”

 冯家昌说:“荷叶包子。”

 老头说:“咦,豆沫?!”

 冯家昌就说:“豆沫。”

 老头用手摸了摸那荷叶,又捧起来闻了闻,而后,他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热腾腾的煎包,咬上一口,细细品着;再喝一口盛在碗里的豆沫,小口,品了,再品…久久之后,说:“不错,是那个味儿。”

 又过了几,摆在桌上的是吴桥的烧饼。“吴桥烧饼”在方圆百里都是很有名的,那烧饼外焦里酥,入口即碎,麻香可口,且有甜、咸两种;更馋人的是,跟吴桥烧饼相配的是遥镇的胡辣汤,那胡辣汤更是远近有名,有一种极独特的做法,那种辣是叫人悬想不已的…当地曾有一种说法,说是吃了吴桥的烧饼,喝了遥镇的胡辣汤,巴哩,死也值了!

 那一,老头一口一口地吃着那“吴桥烧饼”,喝了遥镇的胡辣汤,长叹一声,说:“很好,很好。”

 再后来,隔上不几天,冯家昌准会出一些花样来:那或是杨林集的五香狗,凡城的“火烧”,凡城火烧夹杨林集的狗口牙香!那或是西川的芥末凉粉,花镇的小烙馍,热烙馍卷凉粉,一热一凉,再就上玉米糁糊糊,美呀!那或是伏儿岗的双黄鸭蛋,那或是秋岭的烧麦,那或是皇村的羊双肠汤,那或是丰县的盒,那或是临乡的焦麻兔,那或是秤杆刘的“气肚蛤蟆”,那或是颍水的“叫花子”,那或是小尤的焖饼…这都是些做法极为奇特的地方风味,是一个地域一个地域存了心去找才会发现的。

 夜里,老头睡不着的时候,就说些三十年前的话…那话丝丝缕缕,断断续续,很梦幻呀!冯家昌就很认真地听着,轻易不问。有时候,老头的话很“簸箩”,翻来覆去的,很没有“阶级”,只说了那时间、那地点、那气味或是  M.ej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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