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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
 快天亮的时候,易飒才回到岸上。

 身上的黑血管还没消,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户晾晒的衣服包住头脸,闷头冲进宾馆,当值的服务员觉得不对,追了她好几步,直到她恶狠狠甩下房间号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。

 行李包里有备用的兽麻,易飒赶紧给自己注了一针,这才如释重负,跌坐地上。

 又过关了,她这些年,真是运气不错,几次刀在头上,又了开去。

 只是这次过关,没有既往的那种得意和欣喜。

 易飒试图说服自己:没关系的,你本来也不是好人,先己后人,不过分啊,你救过他,他回报你,很应该啊,谁也不欠谁的,两清了。

 这趟过来,只是为了搞清楚陈秃的事,现在事情查清楚了,自己也完全隐蔽,置身于所有事外,还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,算是功德圆了。

 至于姜骏的死,还有丁长盛想干什么,她根本就不关心,不惹到她就好,她只想独善其身。

 这老K,像条吐信的蛇,她初次尝试接触,就差点遭了反噬,要么不管这女人了,这么多年,不知道病因,她也过得很好,凭着自己的经营,把生活的方方面面,打造成了个铜墙铁壁的舒适圈,何必硬要探寻?谁能保证追索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?

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,像要给自己催眠。

 ——易飒,回柬埔寨去,这样才‮全安‬;

 ——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,你越安静,你的秘密就越‮全安‬;

 ——负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,谁没负过几个人?佛陀吗?几千几万年,不也就才出了一个。

 …

 门外窸窸窣窣,似乎有动静。

 谁?宗杭吗?逃回来了?

 易飒脑子里一突,忽然觉得惊喜,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去到门边。

 门开了,视线里却没人,易飒愣了半天,才垂下头去看。

 是乌鬼,全身淋淋的,那股子凛然傲气,似乎也被电没了——它有点木木傻傻,上岸之后,没追上易飒,易飒也没顾上它,好在它熟悉主人的气味,几经失,还是找回来了,服务员知道它“过”五十的住宿费,也没为难它。

 易飒看了它一会,才把门敞开:“进来吧。”

 乌鬼摇摇摆摆往里走。

 一个畜生,都晓得要“回来”,都尚且有归处。

 宗杭呢?

 她又想起他临开船时的那句“万一老K见了我之后,不让我回来,那怎么办呢”

 他大概下意识里,也觉得她亲近,把她这儿当成了归处吧。

 易飒头一次发现,负人真不难,但要看负谁。

 负狼心狗肺的,能称得上快事,但负一个对你那么信任、知道被你放弃还为你打算的,才叫柔肠百结,万种滋味。

 她长吁一口气,拿起‮机手‬,拨了姜孝广的电话。

 姜孝广很久才接,语气里透着疲倦,如果不是知道他昨晚也在鸭头山,易飒还真以为,他是为丧子愁的。

 “飒飒啊,有事吗?哦,对,你是不是已经回柬埔寨了?”

 易飒说:“没呢。”

 她鼻子,把情绪调动到位:“姜叔叔,小姜哥哥对我一直很好…就这么走了,我心里难受的,我想过去找你,为小姜哥哥的后事出份力…”

 拿死人当借口,有点不厚道,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。

 姜孝广迟疑了一下,说:“可以啊,不过…飒飒,人死了有很多事情,又要开死亡证明又要忙殡葬,叔叔未必有时间招呼你,可能面都见不上。要么等过些日子,一切都妥当了,你到姜骏坟头烧个香,也就可以了。”

 易飒就坡下驴:“那…也行,姜叔叔,你节哀顺变啊。”

 这电话打过,姜孝广大概会觉得她不诚心、滑头,表面客套。

 不过没关系,她不在乎自己给人留什么印象。

 易飒攥着‮机手‬,眉头紧蹙。

 姜孝广不在老家,但又极力要传达给她“在是在,只是忙得看不到人”的这种假相。

 他为什么要抓宗杭?又会带着宗杭去哪呢?

 电光石火间,她想起易云巧神秘兮兮透给她的那句话。

 ——船到了吗?

 如果真如易云巧所说,有另外一条船。

 姜孝广知道,丁长盛也知道。

 那天在码头,众目睽睽之下,姜孝广带着姜骏的尸体离开,而丁长盛随着客船继续行程——会不会都是幌子,暗地里,两人要在那条神秘的船上汇合?

 也就是说,想找姜孝广,可以从…丁长盛入手?

 第二个电话,易飒拨给了丁玉蝶。

 丁玉蝶照例有起气,易飒把‮机手‬拿离耳朵,候着他牢完了才入正题:“你在老爷庙呢?”

 “是啊。”

 “丁长盛呢,跟着船往九江走了?”

 “没呢,他跟他那干儿子,还有丁家几个人,也在老爷庙下了,我估计他们是想考察一下地点,反正这金汤迟早要开。”

 “他们住哪了?”

 “去县里住了,老爷庙在一个乡里,懂吗?乡村的‘乡’,他们哪住得惯啊,只有我这么不挑的,才肯住农家小旅馆。”

 “你确定?”

 “废话,老爷庙这么丁点地方,大家一起下的船,他还招呼我一起上车呢,我懒得跟他们一道,拒了。”

 易飒沉:在老爷庙下了客船,去县里住了,会不会是因为那艘船还没到?

 丁玉蝶终于回过味来:“你问这个干什么啊?”

 易飒答非所问:“你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那儿?要下水找沉船?”

 “是啊,”一说起这个丁玉蝶就‮奋兴‬,还总想吊她胃口,“飒飒,你知道吗,这儿地名特别有意思,湖里有个落星墩,对面现在庐山市那儿,曾经叫星子县,当地人说,就是因为这儿曾经有陨石坠落,有个诗人写过诗,叫‘今湖中石,当年天上星’,还有郦道元,在《水经注》里也写过,叫‘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’…”

 “哦。”

 哦什么哦,自己洋洋洒洒说那么多,她回个“哦”,丁玉蝶觉得自己是热脸蹭上了冷股。

 “你下水的时候,帮我留意一下,附近有没有一条船。”

 丁玉蝶没好气:“大湖上怎么可能没有船?整天都是船,船来船往好吗?”

 “不是,这船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,比如停在某个地方不走,船上可能会有三姓的人,那个丁长盛,说不定也会再回来上船——你看到他,帮我盯着他,及时通知我。”

 丁玉蝶纳闷:“为什么啊?我为什么要帮你去做这种事?你随便派你们易家的一个水抖子不就行了吗?我堂堂水鬼…”

 易飒挂电话了。

 这个三寸丁武大郎,求他办事,什么都不解释,还敢挂电话,丁玉蝶火蹭蹭的,对着‮机手‬吼:“离婚!我要跟你离婚!”

 ***

 吃过早饭,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衩,脚踩塑料拖鞋,把‮机手‬进密封防水套,甩着挂绳出了门——全身上下,只发揪精心梳过,上头一朵穿花蝶。

 他早把易飒的话忘到脑后去了。

 水葡萄千千万,穿花蝶最好看,今天他要在这所谓的“丧命水域”展翅。

 昨儿晚上,他跟小旅馆的老板聊天,老板滔滔不绝,说的都是当地的传说:

 ——我跟你说啊,这湖底有湖怪,有些沉船之后侥幸被救起的人看到过,白色的,像个大扫把子,有几十丈长…

 ——它只要一出来,哎呀,狂风暴雨,电闪雷鸣,什么船都经不住它祸害…

 传说并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说八道,丁玉蝶觉得,这传说跟‮国美‬潜水专家波尔的回忆录,其实有相似之处。

 波尔是:白光,有‮大巨‬的附力,在湖底翻卷、‮动扭‬,带走了他的同伴。

 传说是:白色的湖怪,像个大扫把子,有几十丈长。

 都是白的、很长、能活动。

 ***

 丁玉蝶选了处隐蔽的所在,眼里润了两滴亮子,扑通入了水。

 感谢老祖宗赏饭吃。

 受过专业训练的潜水人员下水,都得全副武装,背足氧气,下水之后行动迟缓,一旦出现突发情况,哪怕仅仅是与水草、烂渔网发生绞,都可能有生命危险。

 但水鬼不一样。

 丁玉蝶觉得,自己就是鱼,人鱼,肢体灵活,天生适合水域,不用担心氧气问题,可以从水里源源不断攫取,也不用惧怕水,因为‮体身‬可以自行调节。

 这儿水域不算太深,三十米左右,他在水下漂游,学豹子四肢并用奔跑,水底有淤泥,被他两手一刨,腾起的黑泥像打散的雾。

 折腾了一上午,一无所获。

 丁玉蝶觉得,该睡个午觉了。

 他在淤泥上刨了个,把‮体身‬埋进去,仰面躺着,又用淤泥堆住脸颊、额头,只两个鼻孔和眼睛。

 这感觉太了,像做全身泥膜,而且躺得这么安稳,有如死尸,看高处船的船底,像看人的鞋底走东奔西。

 船上的人要是知道在湖底,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,该有多瘆啊…

 丁玉蝶太足了。

 正洋洋得意间,瞥见上方十几米处,有什么东西潜游而过。

 这片水域船多,几乎不见鱼,丁玉蝶下水这半天,连条游的都没看到过,忽然见到有活物,心里一顿,第一反应就是——

 江豚?

 这东西又叫江猪,能长到一米六七那么长,一百五六十斤。

 再定睛一看,不对,这是个人形。

 他目光粘着那个人走,心里越跳越厉害,喉间都不知道回去多少个“卧槽”了。

 一点装备都没有,十几米深的水下,这么不疾不徐地鱼游,水八腿都做不到,只有水鬼。

 但三姓的水鬼各有特征,姜太月和丁海金又都老得很少下水了,这人是谁?难不成三姓之外,还有水鬼?

 丁玉蝶动作尽量缓地、贴着水底,慢慢跟过去。

 阳光对湖水的穿透力有限,十来米处尚有光,水底已经相当昏暗了,所以丁玉蝶等于是穿行在暗影里,极其隐蔽——跟了一段之后,那人侧身,身形还苗条。

 是个女人?

 再一看,她全身上下,包得严严实实,连头上都包住了,像能活动的、层层包裹的木乃伊,而且,穿的包的都是鱼肚白色,乍一看,是像江豚的。

 她向上浮去。

 丁玉蝶屏住气,看清船底的形状,从另一侧绕游上去,但位置始终比那女人低。

 那女人无声无息出水,在船舷边贴浮住,拿手拍了拍船身,有节奏,有短长,像事先约好的信号。

 很快,船上垂下一道绳梯。

 那女人往上爬。

 丁玉蝶尽量把自己藏在视线死角处,‮子身‬竖悬在水里,头仰得几乎与水面平齐,眼睛上方只镀薄薄的一层水。

 这是条内河作业船,多数用于航道整治、水下清淤、测量打捞等等,随处可见,长时间停泊更是正常,绝对称不上“奇怪”

 他看到,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时,有人弯下,伸手拉了她一把。

 看那口型,说的似乎是“来啦”

 卧槽!

 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,一个往后下重又潜入水里。

 姜孝广!他不在家给儿子办丧事,跑到老爷庙来干什么?

 ***

 姜孝广看易萧从头到脚淋淋的,脸上包得只一双眼,觉得她这样可能会气闷:“船上有洗手间,要不要先擦一下?”

 “不要,办正事吧。”

 姜孝广带她往底舱走:“丁长盛那儿,我跟他说船还没到,让他在酒店等我通知,免得你们碰到。”

 易萧嗯了一声:“人抓到了?”

 姜孝广点头。

 “电鱼杆用上了?”

 “没有,他没往水里跳。”说到这儿,忍不住问了句,“他到底稀奇在哪?我没看出来。”

 易萧说:“不是说好的吗,见到姜骏,我会告诉你的。”

 下台阶,穿过走道,一路没见到人,到尽头处的房间时,姜孝广上去开锁,钥匙转到底,却不急着推:“易萧,你最好有个…心理准备。”

 易萧说:“我早准备好了。”

 姜孝广把门推开。

 门边侧摆了个香炉,里头香灰堆叠,但即便这样,盖不住的腐臭味还是扑面而来。

 这房间不大,改制过,有排铁栅栏,从地面焊到顶,右下方有个铁链绕锁住的小铁门。

 铁栏里头蹲了个人,长相怪异,没有头发,脑袋奇大,像寿星,前额畸形突出,‮体身‬却相对萎缩干瘦,全身煞白,皮开绽但不见血,拿手指头在地上不断写字,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,嘴角有涎水不断滴下。

 三面墙上,地上,都是血字,重重叠叠,大大小小,全是四个字。

 ——它们来了。

 那些字,能看出最先写的血力足,后来就似乎渐渐血竭涸,包括他现在在写的,其实只是皮和地面暴‮擦摩‬,写不出字来。

 易萧没有说话,但蒙在口鼻处的面罩一呼一,起伏得厉害,过了会,似乎想说什么,但逸出喉咙的,只是语音异样的怪笑。

 越笑越是心酸,到了末了,笑里全是哽咽。

 她抓着铁栅栏蹲‮身下‬子,低声说了句:“姜骏,我是易萧,我看你来了。”

 姜孝广没吭声,眼里也没泪,看栅栏内外,只觉得恍惚:二十多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,走在大街上,不知道收获多少羡目光,而今都是不见天的怪物,活得还不如过街老鼠。

 他说了句:“当年,在无线电里,我跟姜骏说,易家的事,你不要跟着去,省得破规矩。但他不放心你,还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,这一点,姜家是对得起你的。”

 说到这儿,犹豫了一下:“易萧,我当初,怕姜骏被关起来受罪,才跟丁长盛做了易,让他帮我瞒下了姜骏的情况。其实,叔叔当时也想帮你的…”

 易萧说:“没关系,顾着自己亲儿子,很应该。”

 她抓住铁栅栏站起来:“他这样…多久了?”

 “近几年才这样的,也不是老这样,会清醒,但每次念叨‘它们’、‘它们来了’的时候,整个人就是这种谵妄的状态,你不给他刀子,他也会拿指甲撕开皮,蘸着血写字,写着写着,血就没了…”

 易萧呢喃了句:“你怎么熬过来的?”

 她这话,其实是问姜骏的。

 但姜孝广以为是在问他,苦笑了一下,说:“习惯了。”

 他听过一种说法。

 说是人死了,之所以要做七,把“送走”这件事拉到四十九天那么长,佐以数不清的仪式,又是扎纸马又是烧天梯,就是要借由这些芜杂的七七八八,让亲人停不下来,不断忙碌,那些痛得要命的殇,就在这琐碎的一件件事里,近五十个出又落里,一点一滴放出去。

 他放了二十多年了。

 心底放成了个干涸的大池子,早没悲伤了。  m.EJ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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