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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 许多年过去了,但京城中每当有人提及永安十七年那场秋闱,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再把对方的嘴捂严实紧了,低声说:别提!

 一场秋闱,一个舞弊案,就把当时正值鼎盛的云家乃至太子都拉下了万丈深渊,数百名举子联合起反,直指当时的主考官太傅云言询,告他徇私贪赃,更有两名举子直接撞死在了朱雀门口,当场血溅三尺。

 一时间士林动,官场混乱,天下震惊,士者乃为官之根本,舞弊是何等重要的大事,但凡和这种事牵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,都会引来杀身甚至于灭族之祸,更别提举子联合状告,还招来了其以命相抵,又该是何等昏暗糜烂?

 以至于后来的云家倒台,太子被废,都好像是一朝之间的事情。

 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任由你位极人臣,桃李林,一旦触及国家根本,都只是蝼蚁之力。

 但她爹爹一生正直清明,怎么能忍受此诬陷,听金风说处以斩后,爹爹以肘撑地,蘸血连写了数十字含冤书,才气绝身亡。

 云华哭成了泪人,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疼爱自己的爹爹,竟然会经历此等酷刑,而她娘亲在爹爹被处刑后没多久,也悬梁自尽了。

 云家上下几十口人,只剩下一个她,和一个当时才五六岁的弟弟,全因皇帝开了恩,留云家一条血脉。

 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婢女,金凤和玉鹿,若不是陆渊,恐怕一个也留不下来。

 至于她是怎么嫁到这安乐侯府的,据金风所言,乃是那陆渊主动求娶,但当时以她罪臣之女的‮份身‬,怎么能做嫡,便以妾礼,趁着月黑风高时,一顶小轿从侧门抬了人进府,连席面都没摆。

 妾,妾是什么啊,妾是一顶小轿就能抬进家门的,妾是不上族谱牒册的,妾是不能登堂入室的,妾是为了足私的,妾,不过是男人的一个‮物玩‬。

 若真是为护她一个周全,也就罢了,可金风又十分难堪和她说,云家倒台,这其中便是瑞王和安乐侯府推波助澜,当初主审此案的,正是安乐侯本人。

 这下云华听完,简直是连连冷笑,原来不是护她周全,不过是为了一己私,趁人之危罢了。

 云华靠在枕上,拿袖子擦眼泪,她还没从这震撼中回醒,不过是泡温泉打个盹儿的功夫,再睁开眼就已经过了十年,她爹娘没了,云家,也没了。

 陆皎在旁边听了半响,小小的人儿年纪不大,却是很老成,听到打打杀杀也没有害怕,只是看向自己娘亲时,默不作声的举起帕子给她擦泪。

 噎不止,云华也任由自己这个凭空冒出的女儿给她擦拭着脸,她还没嫁人,就先当起娘了。

 十年时间,说长不长,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,可说短也不短,它足以让许多积年的荣耀,彻底粉身碎骨,然无存。

 现如今,对当年有记忆的,提及云家时还会一阵唏嘘叹息,毕竟曾经是如此的灿烂辉煌,但没记忆的,譬如眼前的小姑娘,虽是她的血脉,但对云家,那个名义上的只有茫然空白。

 “娘亲别哭了,我以后和弟弟听话,一定好好孝敬娘亲。”

 愤懑,不甘,撕心裂肺过后,只剩下一阵无力感,云华望着两手空空,遥记当年她的弟弟,云旭华,才出生不久时,因爹爹惹了娘亲生气,娘亲便躲在房中哭泣,自己也是带着弟弟在娘亲面前,信誓旦旦说,往后她会当上王妃,弟弟会很有出息,到那时就搬出府去,只孝敬娘亲,再也不理坏爹爹。

 ‘坏爹爹’听说了以后,赶不急地跑过来和自己夫人道歉,拿了一套御赐的钗环,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哄好,让她改口一起孝敬爹娘,而不是只孝敬娘亲。

 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人儿还在襁褓中摆着小手,暗示着自己醒了,云华强忍酸楚,拉了拉他的小手,小人儿收到娘亲的信号,腿蹬得更实了,咯吱咯吱笑个不停。

 婴儿稚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悲郁气氛,云了一下鼻子,“我才十六,竟然就有两个孩子了。”

 金凤一噎,提醒她说,“姨娘,您今年二十六了。”

 云华捣鼓小团子的手停住了,她僵硬扭过头,停了一会儿,突然想起什么,赶紧趿拉着鞋子冲到了梳妆台上的葵花圆镜前。

 这镜子是未打磨全的,铜黄镜面只依稀透出一个美人面来,和二八年华时差别无二,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风华正盛,那镜前人面庞上,更多了几分纤柔轻婉,如一堆轻云薄雾,落在掌中软绵绵没有半点分量,仿佛你稍不用力抓住,就要随着天边的光霞影一同飘走了。

 说得好听,是女子独有的温顺可人,说得难听,那就是唯唯诺诺久了,眼眉间都不见活气儿了,看似活着,实则不过一具行尸走

 云华十分不,一颦眉,眉尖上扬,有了段起伏,终于能看见一点鲜焕。

 这才是她,她是云华。幽香闲华浓,常爱鬓云松。当年她及笄时,京中传唱多这首诗,便是赞她美貌之绝

 妾又如何,云家倾覆亦如何,本就是生长在云巅处,俯览过山河众小,而今即便跌落泥池中,亦不是能被人碾在脚下,逆来顺受的。

 病中气不佳,云华也不忘上过胭脂眉黛,整理仪容,方躺回上去。

 掰着手指头算,阿弟也快有十六岁了,在大晟,男子十六岁便已经算成人了,之前她还盘算着阿弟成人时,她定要送他一份大大的礼,那个时候她也成了家,已经掌着中馈,说一不二,到时候和娘亲一道,给阿弟好好挑一个门第样貌都好的媳妇,看他成家立业,可一睁眼,十六岁快到了,却什么都变了。

 “阿弟。。。如今在京中吗,读书好不好,有没有考上功名?我想见见他。”

 说到她的阿弟,金凤面色有些古怪,想了想才说,“小少爷没学文,走了武,也很出息,在。。刑部当差,待您病好了,奴婢就托人传话给他。”

 云华微微直起‮子身‬,“学了武?”她摇着头,“不可能,爹爹曾说阿弟天资聪颖,来必然是能进翰林的,怎么会学了武,刑部。。。刑部倒也很好,六部之一,就是整里和那些案司打交道,怪吓人的,他在刑部当的什么差?”

 金凤不由垂下头,声音低了两分,“小少爷。。在都官司曹司郎手下当差。。。”顿了顿,添笑道:“听说当的十分好,很得曹司郎看重呢。”

 云华面色沉了下去,即便她是个闺阁女子,但也听说过刑部都官司的‘恶名’,都官司隶属刑部四司之一,但却因为主掌刑徒放,反谋株连刑罚的差事,即便是刑部尚书自己,见了都要退避三舍,刑部的主牢就设在都官司,里头听说简直是人间地狱,惨不忍睹,都官司的任务,就是把进来的人好好招呼一通,管你三七二十一,先上几个刑再说。

 就像云言询,最后便是斩死在了都官司手下的斩刀下。

 所以有人又说,但凡在都官司当差的,那都是八字带煞,天生命硬,能住这些冤魂索命的,但若是死后下地狱,那就是会被拔舌剥皮滚油锅,永世不得超生。

 虽都是些民间传闻,但久而久之,便给都官司又蒙上了一层纱,云华虽然从小就见过官场上大大小小的人,知道官职无尊贵卑之分,但依旧是觉得心里堵得慌。

 得司郎看重算什么好事,那种地方,根本就不是阿弟该进去的。

 “回头见了人,我要好好说说他,好端端的书为什么不读,跑去做那种。。。”她想说‘脏事儿’,又忍了下去,“那种沾人命的事,不该是他能做的,还是老老实实读书,当初爹爹可是。。。”

 说到这里,话音戛然而止,云华想到什么,又自嘲笑了笑,“也是,爹爹曾经乃是士林大家,却被状告是舞弊案主谋,天下士子见着我们云家,只恨不得啖其饮其血,怎么会让阿弟再涉足仕途呢。”

 恰在此时,窗外响起叩声,金凤开窗去看,原是白致。

 金凤慌里慌张打脸出去,蹲了蹲礼道:“白公子。”

 白致面色淡淡,朝金凤微微颔首,递来一只镂花锦盒,“三爷知道云姨娘落水,差我送些药来给云姨娘养‮子身‬。”

 金凤捧着接过去了,谢了恩后,又揣揣道:“姨娘说病好后想见云小少爷。”

 白致语气没什么变化,“想见便见,回头和门房说一声便是了。”

 得了这句话,金凤才安心下来,今时不同往日,在安乐侯府做妾,就是要处处看人脸色,若没有白致这句话,门房那起子拜高踩低的,根本不会替你传话。

 白致隔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,“郎中来看过,云姨娘可有大碍?”

 金凤‮头摇‬说没有,“‮子身‬骨倒还好,郎中说吃两副药去去寒气便可,只是。。。”她停了一下,“姨娘落水醒来,仿佛不记事了,连燕姐儿和慎哥儿也不记得了,还问奴婢如今是不是永安十七年。。。。”

 白致稍紧了紧眉头,“你的意思是,云姨娘不记得永安十七年以后的事了?”

 金凤点了点头,又开解道:“想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,待病好了也许就记得了。”

 落水会不会引起失忆,这个白致还真不清楚,而且永安十七年。。。他敛去神情,只说,“你先看看,过几还是想不起来,再请个郎中瞧瞧。”

 金凤嗳了一声,觑了觑人,“那您。。。要进去坐坐么?”

 客气话罢了,白致虽被安乐侯府上下尊称一声白公子,但也明白主奴有别,更何况‮女男‬本就是大防,他隔窗叩声,也就是避免被人说闲话,又怎么会进去。

 白致说不必,朝金凤一拱手,便飘然离开。

 金凤看着他身影好大一会儿,暗叹了口气,其实白公子人很好,这些年来也前前后后帮了她们不少忙。  M.ej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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